法国 戴高乐机场
尹皓从传送带上取过行李箱，低头径直走出了到达大厅。
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，他一路沉默着，搭上了在路边等候的第一辆出租车。
三月的巴黎是少女的裙摆，明亮鲜艳，在车窗外洋溢成一片流动的色彩——却在他的眼里被滤成了黑白。
自落地之后他的手机一直在嗡嗡震动，全是从公司传来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。他默默摁下静音键，倚着窗疲惫地闭上了眼。
他这会儿身上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，衣袖和胸前沾着发干的油渍。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抹去了他脸上仅剩的血色，被散乱垂在额前的头发遮去了一半，另一半被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渣掩埋。
一小时后他拖着行李下车，站在了玛莱区塞纳河边的一个小画廊门口。他抬头看了眼这栋熟悉而陈旧的矮楼，被这满墙绿色的爬山虎包裹住了一颗慌乱的心。他推开漆成白色的铁闸门走了进去。
空荡的画廊里，雪白的墙边倚靠着一件件未悬挂的展品，木头和钉锤碰撞的声音有节奏地震荡着空气，交杂着不时传来的电钻的呜嗡。
拐角处响起了熟悉的说话声。
“Mettez la là-bas, si vous plaît.（请把这幅放到那边。）”
“Un peu plus haut.（再高一点。）”
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像午后的夜莺，柔滑的韵律间跳跃着圆润的音符。尹皓提着行李箱慢慢走到了她的身后，闻见了她波浪长发下鸢尾花沉至檀木的香气。她纤细手腕上精致的钻石碎链随着摆动泛着有质感的光泽。
“妈。”他轻轻唤了声。
“Mon dieu!（天哪！）”阮灵立刻转过了头，一双诧异的凤眼下是风韵犹存的笑颜，“皓？你怎么过来了？”
她一手搭在酒红色丝绒连衣裙的腰摆上，一手伸出来抬起他的下巴，姿态优雅得像在观察一件艺术品：“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？”
“妈……”尹皓突然松开行李箱抱住了她，如高墙倾倒。
阮灵纤细的身子被他压得往后退了一步，丝绒高跟鞋在瓷砖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。她感慨地哎唷了一声，伸手拍了拍他的背。
“Madame...”面前站在铁梯上扶着画框的技师叫了她一声。
她做了个等会的手势，抱歉地笑笑：“Attendez, je suis en train de consoler un petit oiseau.（请等一下，我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鸟。）”
技师了然一笑，点点头后从梯子上下来了，提着工具箱走出了这侧展厅。
“怎么了？你见到他了吗？”阮灵稍稍推开他，看见他脸色糟糕得就像一桶在水泥地上打翻的白色油漆。
“我搞砸了。”尹皓的声音很轻很虚弱。
“Mon pauvre.（小可怜。）”阮灵牵起他的手。他那像干纸屑一样的手在轻轻颤抖。“你吃饭了吗？把箱子放这，我们先去填饱肚子吧。”
在街边热闹的小餐馆里，一碟烩牛肉土豆泥在餐桌上忧郁地发着呆。
阮灵侧身把手肘压在桌上，望着他抿了一口红酒，“说说吧，发生什么了。”
尹皓看起来很是疲惫，身姿却依旧挺拔。沉默许久后，他说：“我见到他了。”
阮灵嗯了一声，等着他说下去。
尹皓靠在椅背上失神地望着桌上的餐巾纸，缓慢地兀自喃喃：“他长高了，瘦了些，变化不是很大……只是，不太爱笑了。”说到这儿他自顾自停下了。
“然后呢？”阮灵温柔地问。
尹皓调整了一下呼吸，好一会儿才犹豫道：“他说他还想和我在一起。”
“那孩子还喜欢你？”阮灵的语气里有些惊讶，又像是舒了一口气。
尹皓苦涩地说：“现在不了。”
“Pourquoi?（为什么？）”阮灵挑眉，“你跟他道歉了吗？”
尹皓叹了口气：“我搞砸了，或许我不该提起那件事。”
“但你欠他一句道歉。”
尹皓沉默着点头，半晌后自嘲地笑了：“他想要的不是道歉……但我没能回应他。”
阮灵明白地嗯了一声，若有所思地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。
空了的高脚杯重新站稳在桌上。
“他知道你的事吗？”她问。
尹皓一怔，沉声说：“他不需要知道。况且……都结束了。”
“你要让它结束了吗？”阮灵望向他的眼睛。
他撇开了眼，没有回答。
阮灵耸了下肩，没再多说什么，轻快地捏起勺子往他的烩牛肉里剜了一勺涂在面包片上，边吃边冲他扬起了下巴：“先吃点东西，等会儿去帮我干活。我刚可是为了你把我的技师都赶走了啊。”
尹皓再次从画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。他换了一件深色衬衫又加了件针织背心，为了方便干活把袖子卷到了手肘，身下则坠着一条宽松的长裤。
他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倚在门边，朝远处的夕阳眯了眯眼。舒缓了浑身的疲惫后，他双手插兜下了台阶，推开白色的铁门朝外走去。
远处有人在吹萨克斯。悠扬的乐声被风迎面吹来，落在粼粼河面点缀着橙色的晖光。尹皓望着那落日，某一时刻突然想到它刚从东八区跋涉而来，身上或许还残着东方的痕迹，于是鬼使神差地沿着大街踱向了河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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